“因为……我也在逃。”
月微的声音很轻,像一片羽毛落入风雨,却又带着千钧重负的疲惫。她说完这句话,便不再看张乾,低头专注地处理着他肋下狰狞的伤口。黑色的“血竭断续膏”被仔细按在裂开的皮肉上,带来一阵阵钻心刺骨的剧痛,但这痛楚,似乎被月微话语中透露的巨大信息量暂时压了下去。
张乾躺在冰冷的岩石上,雨水冲刷着他的脸,却冲不散他眼中的震惊和翻涌的思绪。她在逃?逃什么?白莲教?朝廷?还是……别的更可怕的东西?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激起了无数涟漪,将他之前的恐惧、猜疑、愤怒都搅动得浑浊不堪。
月微包扎好伤口,动作利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疏感。她站起身,走到平台边缘,背对着张乾,望向下方被暴雨和浓雾彻底笼罩的、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。雨水打湿了她的背影,单薄而孤绝。
“这‘血髓拓’……”她背对着张乾,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飘忽,“并非白莲教所有。它原本……属于前朝皇室秘库。白莲教内部倾轧,有高层叛出,带走了它。驿站那位王大人……恐怕也是这叛徒布下的一枚棋子,或者,是交易的牺牲品。”她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词句,“他们追杀你,是为了灭口,更是为了夺回这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钥匙。而我……”
她转过身,清冷的目光穿透雨幕,落在张乾脸上,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坦诚和深重的疲惫:“我知晓太多不该知晓的秘密,也……做了他们无法容忍的选择。所以,他们也要杀我。巡狩使亲至,不仅是为你身上的图,更是……为了清理门户。”
清理门户!
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,狠狠钉入张乾的心脏!他瞬间明白了月微对白莲教核心人物和秘术的了解从何而来!明白了她手腕上那个一闪而过的弯月刺青意味着什么!更明白了她为何能认出“深蓝业火”暗桩,为何拥有如此狠辣利落的身手和那些诡异的药物!
她是白莲教的人!而且,是高层!一个……叛逃的高层!
巨大的震惊过后,是一种荒谬绝伦的无力感。他,一个只想苟活、保护妹妹的小小驿卒,竟和一个叛逃的白莲教高层妖女绑在了一起!命运开的玩笑,何其残忍!
“所以……我们……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?”张乾的声音干涩无比,带着自嘲和一丝认命的苦涩。
“蚂蚱?”月微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,形成一个极淡、极冷的弧度,像是在嘲讽这个比喻的天真,“不。我们是两只被猎鹰盯上的兔子,只不过一只兔子身上,恰好带着猎鹰想要夺回的巢穴钥匙。而另一只兔子……”她的目光落在张乾肋下的伤处,“还受了伤,跑不快。”
她的话残酷而真实,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,将他们此刻绝望的处境剖析得淋漓尽致。
“那……怎么办?”张乾挣扎着坐起身,肋下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,但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,“待在这里……等死?还是……继续逃?”
月微没有立刻回答。她走到平台边缘,蹲下身,仔细查看被暴雨冲刷得异常干净的岩石地面。又抬头望向依旧阴沉、但雨势似乎开始减弱的天空。雷声在远方的山峦间滚动,沉闷而压抑。
“雨小了。”她站起身,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,“这是好事,也是坏事。好事是,雨水能冲刷掉我们大部分的痕迹,掩盖气味。坏事是……”她目光投向下方依旧被浓雾笼罩的深渊,“巡狩使的‘引魂香’和‘净世梵音’,在雨停之后,效力会更强。而且,那个逃走的药农,还有山里可能存在的其他‘业火’暗桩,随时会引来追兵。”
她环顾这个如同孤岛般的狭小平台,目光最终落在身后那面巨大、垂直、湿漉漉的崖壁上。
“这里不能久留。天一亮,这里就是绝地。”月微的声音带着决断,“唯一的生路……在下面。”
“下面?”张乾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平台外那片深不见底、被雨雾彻底吞噬的黑暗深渊,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!“下面是……悬崖!跳下去?那和自杀有什么区别?!”
“不是跳。”月微走到崖壁边缘,蹲下身,伸出沾满泥污的手,在湿滑冰冷的岩壁上仔细摸索着。她的手指异常灵活,如同最精密的探针,在嶙峋的岩石缝隙和苔藓覆盖的凹陷处探寻。“这面崖壁……不是完全垂直的。看这里,”她的手指停在一处被几丛茂密蕨类植物遮掩的岩缝旁,“有水流冲刷的痕迹,还有……藤蔓断根的老茬。”
她用力拨开茂密的蕨草,露出后面岩壁上几道被水流常年侵蚀出的、如同巨大爪痕般的沟壑!虽然陡峭无比,角度几乎超过七十度,但并非完全光滑垂直!沟壑间,隐约能看到一些深扎在岩缝里的、粗壮的老藤根系,以及一些顽强生长的、虬结如龙的低矮灌木!
“这是……一条被瀑布冲刷过的古水道!”月微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,“虽然现在没水,但岩壁上有可供攀附的沟壑和植物根系!我们可以顺着这里下去!下面雾气浓重,能见度极低,正好隐藏行踪!这是唯一的生机!”
张乾看着那近乎垂直、湿滑无比、隐藏在浓雾中的恐怖“水道”,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!肋下的伤口在剧烈地提醒着他身体的虚弱!从这里爬下去?稍有不慎,就是粉身碎骨!
“我……我做不到……”张乾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,“我的伤……根本使不上力……”
月微猛地转过身,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他:“做不到?那就留在这里等死!等巡狩使的铃声再次响起,等那些为了赏钱红了眼的豺狼爬上来,把你撕碎!或者,等官府的人把你当作替罪羊,绑上法场砍头!你妹妹怎么办?让她孤零零病死在那间破屋里?还是被当作反贼家眷,卖入教坊司?!”
阿秀!教坊司!
月微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,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张乾内心最深的恐惧!他仿佛看到了妹妹那张苍白病弱的小脸,看到了她绝望无助的眼神!一股混杂着恐惧、愤怒和不甘的狂暴力量猛地从他疲惫不堪的身体深处爆发出来!
“闭嘴!”张乾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,眼中瞬间布满血丝!他挣扎着,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的岩石上站了起来!身体因剧痛和虚弱而剧烈摇晃,但他死死地站稳了!他恶狠狠地瞪着月微,像一头被逼到绝境、龇牙欲噬的孤狼!
“我爬!”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带着血腥味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凶狠,“但你要告诉我!下去之后!去哪里?!怎么才能……彻底摆脱这些鬼东西?!” 他不能死!为了阿秀,他必须活下去!哪怕眼前是刀山火海,他也得跳下去!
月微看着张乾眼中燃烧的、近乎疯狂的求生火焰,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却异常坚定的脸,那双清冷的眸子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。她沉默了片刻,迎着张乾凶狠的目光,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而清晰:
“黄河。”
“什么?”张乾一愣。
“去黄河。”月微的目光越过张乾,投向风雨渐歇、东方开始透出惨淡灰白的天空,眼神变得异常幽深,“白莲教根基在北方,势力盘根错节。朝廷的鹰犬,也遍布州府。只有南下,渡过大河,进入水网密布、白莲势力相对薄弱的江淮之地,才有一线生机。”
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张乾脸上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:
“而且,这‘血髓拓’所指向的秘藏……其中一处关键线索,传说就藏在黄河改道后,被淹没的……古汴梁河道深处!”
更新时间:2025-08-02 09:52:43